“西海固文學”的新表達——評季棟梁《西海固筆記》
作者:叢治辰
近年來,中國作家書寫脫貧攻堅的作品甚眾,但是像《西海固筆記》這樣深情、開闊、深厚、富有文學性的,并不是很多。
《西海固筆記》寫得好,首先與作者季棟梁傾注的情感有關。季棟梁出生在西海固,是懷著桑梓深情來寫這部大書的,是把這部書當作給故鄉(xiāng)也給自己的一個交代、一份禮物。正如他自己所說,“這次寫《西海固筆記》,是我對家鄉(xiāng)感情表達最完整的一次記錄”。有深情,就能把西海固寫得真切,也寫得細致。書的第五章,標題就叫“我的生活記憶”,提示我們季棟梁對西海固的深刻了解,不是靠十天半月的采訪調(diào)研,更不是靠坐在舒服的會議室里聽介紹看材料得來的。季棟梁寫道:“生活在西海固,即使是日子好過了也是要舔碗的(也會用水涮碗喝掉),‘不舔碗,餓一半’,舔碗是一種生活態(tài)度。孩子舔碗時鼻尖子、臉蛋子沾上湯汁,大人會一舌頭舔了。”這樣的細節(jié),不是從西海固生長出來的人,不會寫得這么生動。講西海固千溝萬壑的地理形態(tài),季棟梁用“看門靠狗,通信靠吼”的俗語來加以說明。但季棟梁又說,“通信靠吼”其實是個錯誤的認識,因為溝里風大,吼是沒用的,得靠揚土,跟放狼煙一樣把對面的人吸引到近處才能聊上天兒。這同樣也是不在西海固生活過多年,不可能了解的,正如他書中寫到的那位外地來的朋友,還以為溝對面的老漢沖著他揚土是在“?!?。不過僅僅有細節(jié)可寫,還不算本事——那豈不是所有西海固人,都可以是季棟梁?“揚土事件”是書里一個不起眼的小段落,但是季棟梁還是能寫得有滋有味。事兒是從揚土引起的,目的是寫西海固溝壑萬千的地貌,但是結(jié)尾處,老漢知道他們純是閑來無事到這里“隨便走走”,回了一句“好人讓你們活咧”。這話就有了味道,因為這里面有羨慕,也有認命的寬和;有達觀,也有達觀背后的無奈。于是這富有生活氣息的一筆,就特別巧妙地成為一個楔子,將西海固地貌的復雜,和西海固貧窮的原因連接在了一起。
《西海固筆記》的文學性,不僅體現(xiàn)在細小,更體現(xiàn)在開闊,體現(xiàn)在季棟梁書寫故鄉(xiāng)變遷時宏大的視野。全書十九章,講了西海固的自然地理,講了西海固的人文歷史,更特別講了西海固與我們黨風雨歷程的關系;講了西海固從山清水秀到窮山惡水的變化,分析了西海固貧窮的根源,更相當完整地書寫了西海固波瀾壯闊的脫貧事業(yè)——通過移民脫貧,通過發(fā)展各種產(chǎn)業(yè)脫貧,通過拓展交通脫貧,通過教育文化脫貧,甚至不僅寫到扶貧干部在此過程中的引領作用,還特別貼心地寫出婦女同志的無私奉獻。這樣完整的呈現(xiàn),當然令第十九章對脫貧之后西海固的描繪,顯得格外激動人心。不過《西海固筆記》之開闊,還不僅體現(xiàn)在季棟梁關注到了脫貧工作的方方面面,寫出了這一事業(yè)多元豐富的層次,更體現(xiàn)在他寫出了被脫貧者的面目。很多類似作品,只是在強調(diào)脫貧過程中自上而下的關懷,卻忽略了自下而上的情感;而寫這樣的情感,又往往只是簡單地寫感激和喜悅,卻忽略了情感的復雜幽曲。季棟梁不同,他不是只寫2020年西海固人民的情感,而至少上溯了20年。他寫2000年西海固遭遇大旱,一位鄉(xiāng)間老漢感嘆自己自解放以來一直吃國家救濟糧,吃了大半輩子了,如果不是吃國家救濟糧,自己恐怕“皮怕早扒了掛到墻上了”。這話里面,當然有對國家的感謝,但是也有慚愧;有僥幸,也有深沉的悲苦;有此時此刻,也有悠悠歲月。說出此話的時刻,正是文學動人的時刻。
《西海固筆記》的開闊,或許尤其體現(xiàn)在它對于歷史縱深感的書寫。季棟梁寫的是脫貧,寫的是2020年,可是卻能由此上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歷史中去,使這部作品有一種難得的厚重感。寫脫貧,季棟梁是從新中國成立寫起的,寫出的是幾代國家領導人對西海固的關懷——事實上,也就寫出了我們黨自始至終為人民服務的信念與實踐。哪怕就寫當下時代的脫貧,季棟梁也同樣能寫出歷史縱深感,他從習近平總書記尚在福建任職時寫起,寫出的是多年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對西海固的深情,一下子就讓黨的關切具體化了。至為重要的是,通過對歷史脈絡的梳理,季棟梁其實寫出的是某種歷史規(guī)律。季棟梁分析,西海固的貧窮與自然生態(tài)的惡劣有極深的關系,但西海固的生態(tài)惡化是明代才開始的。明代發(fā)生了什么呢?“明朝自建立起一直處于戰(zhàn)爭狀態(tài)?!泵鞔奈骱9淌沁呞?,大量軍事性質(zhì)的移民涌入,掠奪性的開發(fā)也就不可避免。就此而言,西海固由富裕到貧窮,是因為適逢亂世。那么,如今西海固由貧窮到富裕,當然就不僅僅是因為國家的具體舉措,更是因為身處一個美好的大時代。
在書中,季棟梁曾不無自嘲地說,西海固的貧窮之所以聞名遐邇,和“西海固文學”之發(fā)達不無關系。當然這個邏輯恰恰相反,西海固的貧窮為“西海固文學”提供了創(chuàng)作素材,因而“苦難”才會成為“西海固文學”的突出傳統(tǒng)。不過正如《西海固筆記》的出版,新時代脫貧攻堅戰(zhàn)的全面勝利也帶來“西海固文學”的新變化——從過去書寫貧窮和苦難,到如今展現(xiàn)西海固舊貌換新顏,歌唱山鄉(xiāng)巨變,表達振奮人心的奮斗征程。(叢治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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