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飲食書寫中彰顯人情倫理
葛亮的長篇小說《燕食記》(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),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他求學和工作多年的嶺南一帶,從地方飲食寫起,關注美食所體現(xiàn)出的工匠精神、勞動美學、東方審美等,在百年歷史滄桑巨變中繪就中國人的人情世故和生命哲學,進而彰顯屬于東方式的、中國式的深層文化和倫理審美。
中國自古以來就有“民以食為天”的觀念。飲食作為人最基本的需求之一,伴隨著人的整個生命過程。不同地域由于地理和文化、風俗的差異,形成了風格迥異的飲食習慣。這些習慣的差異既滿足了人的口腹之欲,也塑造了人的地域性格和文化品格,久而久之形成了以飲食為代表的民俗文化,成為一個地域區(qū)別于其他地域的重要文化標識。自古以來,中國文學中就不乏對飲食的書寫,特別是明清小說中,飲食大量進入小說文本,《紅樓夢》就以大量篇幅近乎鋪排式地展現(xiàn)了中國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?!靶挛膶W”以來,在諸多“人的文學”和“平民的文學”中,對“人”的關注很多時候是從對人的飲食的關注開始的。陸文夫的《美食家》更是將美食作為敘事的主要對象,一度引起飲食文學書寫的熱潮。飲食在不同時代的文學表達中,也呈現(xiàn)差異化的表現(xiàn)特征。特別是“新文學”以來,飲食書寫與時代的關聯(lián)更為緊密。飲食作為方法的文學書寫,成為觀察小到個人愛好、生活習慣,中到地域文化、民俗風情,大到社會倫理、世道人心的重要窗口。反過來看,從飲食這一視角,觀看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(tǒng)和審美嬗變,也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口。葛亮似乎對中國人的飲食情有獨鐘,早在長篇小說《北鳶》的創(chuàng)作中就寫道:“中國人的道理,都在這吃里頭了?!边@樣來看,作者在《燕食記》中通篇以嶺南飲食文化為重心展開敘事,是對過往飲食書寫的一次總結和提升,是他在香港生活多年后對嶺南一帶飲食文化深度觀察的集中輸出,更是他在遠離家鄉(xiāng)南京后,對他鄉(xiāng)的飲食文化的情感體驗和生命感悟。在《燕食記》中,作者從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要素寫起,以此感知中國人的內(nèi)在精神倫理和文化樣態(tài)。
飲食話語進入文學,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(xiàn)就是呈現(xiàn)地域性特征。而飲食的地域性特征與飲食話語的地方性不可分割。當代文學飲食書寫的重要貢獻之一,就是對地方性飲食話語的傳遞和拯救。飲食話語是一個地方語言特征的重要標記,當代文學對其的挖掘、呈現(xiàn)和拯救,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地方語言消逝的速度。在《燕食記》中,作者對百年來嶺南民俗中的飲食話語進行了充分的表達。對于讀者而言,特別是嶺南之外的讀者而言,閱讀《燕食記》的過程就是了解和認識嶺南飲食話語和飲食民俗的過程。作品中,既有對蓮蓉月餅、核桃酥、皮蛋酥等禮餅的書寫,又有對蝦餃、燒賣、叉燒包、糯米雞等的介紹;有對各種獨創(chuàng)性食物的書寫,如八仙賞月、蓮蓉班戟、鴛鴦月餅、鮑燕素齋、般若素筵、鶴舞白川、牡丹菊脯、雪意連天、紫竹蓮池、熔金煮玉、水晶生煎等;還有對嶺南茶樓中的飲食書寫,如炸芋蝦、“茶泡”、油角、肉松角等;有對不同節(jié)氣中的嶺南飲食的書寫,如清明節(jié)買來拜山祭祖的煎堆、松糕、五月包粽子,中秋的各種月餅等;還有食物衍生出的其他話語的書寫,如廣州的得月閣、香港的同欽樓、澳門的頤和、上海的瑞香、杭州的嘉裕等都是各地飲食場所。不同地域不同飲食場所中的內(nèi)部,也有諸多與飲食有關的衍生話語,如大案、小案、掌事、車頭、大廚等。這些飲食話語及其衍生出來的其他話語,既具有一定的地方性,又具有行業(yè)的專業(yè)性特征。飲食話語在具有地域性特征的同時,還彰顯了當下文學語言表達的本土性特征。葛亮飲食話語的書寫,是一種對行將消逝的本土話語的挖掘,彰顯了民族性審美的印記。那些曾經(jīng)被廢棄的本土語言,經(jīng)過作家的書寫和轉(zhuǎn)化,產(chǎn)生出新的生機和活力。精細化的手工飲食,經(jīng)由匠人們“熬”出來的美食,顯然具有了靈性和生命力,再經(jīng)過作家的文學性加工,那些過去的歷史中的飲食話語,在新的時代條件下也具有了新的價值和意義。這在豐富當下相對單一化、程式化的現(xiàn)代規(guī)范語言的同時,增添了我們認識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、認識中國人本性的可能。讓過去的本土飲食話語“活起來”,成為《燕食記》的重要貢獻之一。
飲食作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,背后的人情倫理都能通過飲食過程表現(xiàn)出來。從食物的生產(chǎn)到使用的全過程,交織著個人與他人、個人與群體、群體與群體之間的復雜關系,伴隨的是家庭倫理、社會倫理,對食物的態(tài)度及其制作過程彰顯的是生活倫理、情感倫理等?!笆撑c理”相伴相生,不可分割?!袄怼笨梢灾淙藢κ澄锏倪x擇、制作方法和食用方法等,而飲食的過程中又可以再生出新的倫理文化?!堆嗍秤洝分?,作者以百年中的飲食變遷展開敘事,背后呈現(xiàn)的是百年來中國傳統(tǒng)倫理文化的審美嬗變。中國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倫理文化的關鍵元素是“仁義禮智信”。從任師傅到葉七、慧生到榮貽生再到陳五舉,他們在飲食這一行業(yè)代代相傳,在傳遞的過程中又將飲食背后的文化倫理傳遞下去。而一代代人對這些倫理文化的堅守,實際上彰顯的是中國人不忘本的品性。作者透過飲食書寫,彰顯中國人的倫理和文化,塑造中國人的精神和性格。
飲食文化彰顯著中國的世道人心,還隱藏著中國人的處世哲學。這與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有關,實際上說的就是中國人的活法,是支配中國人生活秩序的理念?!堆嗍秤洝分校嬍澄幕澈笳蔑@著做人的道理,如邵公的哥哥對他說:“以后做人啊,就如這湯,表面生不見底,里頭可已經(jīng)熟透了?!闭沁@些人身上所內(nèi)含的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哲學精神,才能讓同欽樓在時代發(fā)展進程中走過了近百年。在這一進程中,同欽樓經(jīng)歷了戰(zhàn)爭、競爭和人事紛爭,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,也都與人身上的文化傳統(tǒng)和哲學理念有關。
在《燕食記》中,作者通過現(xiàn)實中的“我”與陳五舉交流的方式,窺見了百年中國嶺南飲食文化的審美變遷。作者以這樣的方式拉近了過去與現(xiàn)實的距離。站在當下的視角,我們?nèi)绾蚊鎸v史,如何面對歷史中諸如飲食這樣的日常生活,又如何面對日常生活背后的情感倫理、世道人心,也許《燕食記》一定程度上給出了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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