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沒傘的孩子,不是灰色的
從教17年 學生超3000人 書寫56個貧困生的成長軌跡 艾苓新書《我教過的苦孩子》出版
那些沒傘的孩子,不是灰色的
“綏化學院在哪兒?”這是大多數綏化學院畢業(yè)生找工作時常常面對的問題。
曾在這所學校任教的一位老師會這樣回答:“它在黑龍江省綏化市城區(qū)西部,是當地唯一的一所高校,更是中國高等教育神經末梢?!边@位老師就是張愛玲,筆名艾苓,曾在綏化學院從教17年,專教寫作課。她于今年夏季退休,在此之前,完成了新書《我教過的苦孩子》,追蹤了56個孩子的成長軌跡,書寫他們經歷過的貧困生活。
為什么關注貧困生群體?艾苓曾在一次演講中給出了一組數據:綏化學院的貧困生曾占40%左右;她接觸過的學生超3000人,至少三分之一是貧困生;50%左右的學生需要靠助學貸款和打工完成學業(yè)。“到現在為止,綏化學院還沒有出現所謂的杰出校友,既沒有高官,也沒有富豪。他們絕大多數從基層來,又回到基層去,過普通人的生活,做普通人的工作。”
2017年,艾苓在網上發(fā)出“貧困生調查問卷”,開始對身邊的“苦孩子們”逐一訪談,走進他們的世界。5年后,艾苓再次回訪這些從綏化學院畢業(yè)的貧困生,并以第一人稱口述的寫作形式,發(fā)出他們自己的聲音,“我是貧困生,但我的心里不貧困”“身高以外的東西都可以改變”“我一定不負眾望”……
艾苓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,她走近那些孩子之后,才打破自己的設想,他們的世界并不只有單一的灰色,而是豐富多彩的。
沉默的大多數
“我們這一群體特別需要被了解”
這不是艾苓第一次寫她的學生。2016年,她的新書《咱們學生》出版,該書基于教學日記,主要書寫學生的校內生活。在寫作過程中,艾苓與自己愛人不斷地討論著書的內容。
“你寫綏化學院的學生故事,沒有貧困生這一章,那是不完整的,一定要把他們作為一部分納入進來?!痹浺彩秦毨膼廴苏f。“盡管生活中接觸過一些貧困生,但我缺少對整體情況的了解,不敢隨意說話。”艾苓解釋。“你可以做一個微調查,列出一些簡單問題,再將回收來的信息梳理一下,就會有大概的了解?!睈廴私ㄗh道。
艾苓聽后,立刻行動,分別在朋友圈和微博發(fā)布問卷,針對兩種學生進行微調查,一是拿過助學金的同學,二是其他同學,每部分只有簡單的三個問題。“結果我拿到的信息遠比想象的要復雜得多,所以決定不把他們放進《咱們學生》,要讓他們的故事獨立成書。”
不過,艾苓的愛人仍沒有放棄關于苦孩子的話題。同年中秋,艾苓正在準備一篇演講稿,還是講述“咱們學生”的故事,只不過未確定演講主題。她的愛人說:“用‘沒傘的孩子’做標題,從這一角度去講孩子們吧。其實,你和我曾經都是沒傘的孩子?!?/p>
在那場演講中,艾苓訴說了幾位苦孩子的人生故事。她對觀眾說:“我特別愿意跟大家分享我的學生故事,他們都是‘沒傘的孩子’,下雨的時候,他們肯定要比別人跑得更快才行。”那場演講之后很久,艾苓發(fā)現她的愛人還會點開演講視頻,觀看數次仍會落淚。艾苓認為,“沒傘的孩子”戳中了他的痛點。
2017年1月,艾苓再次行動,開啟更為詳細的調查。她在《貧困生調查說明》里寫道:“去年曾在網上做過微調查,發(fā)現貧困生問題復雜,簡單的問卷遠遠不夠,只有面對面訪談和實地調查,才能獲取更多有價值的東西。”說明中清楚標明,調查對象為綏化學院在校貧困生、2000年以后畢業(yè)的校友、其他自愿受訪者;調查方式為訪談或家訪。
訪談邀請一經發(fā)出,便有學生聯系艾苓,想要講述自己的經歷,還有人在微博上留言說:“我們這一群體特別需要被了解,因為從沒有人想了解我們,除了評選貧困生時會關注我們,其他時候都快把我們給遺忘了。”
艾苓回收了三百余份答卷,答卷人有在校生,有外地畢業(yè)生,還有學生將比自己更困難的貧困生介紹給艾苓。不過,回收的2000年以后的畢業(yè)校友的問卷數量較少,還需要靠艾苓在實地采訪時,與他們詳談。盡管如此,艾苓仍然堅持要采訪足夠數量的2000年以后的畢業(yè)校友,在她看來,他們經歷了兩個重要的時間節(jié)點?!耙皇谴髮W擴招,二是大學畢業(yè)生就業(yè)包分配制度取消,這兩個政策對家境困難的學生影響很大,有兩面性影響。一方面擴招會讓他們有更多機會上大學,把握住改變命運的契機,另一方面在就業(yè)時會經常碰壁,尤其對于綏化學院這樣鮮有人知的二本院校?!?/p>
在《我教過的苦孩子》一書中,艾苓將這兩類不同時間段畢業(yè)生的故事分為上下兩卷,上卷為“2000屆至2010屆畢業(yè)生”,下卷為“2011屆至2020屆畢業(yè)生”。
第一人稱講述
我選擇“后退”,讓他們出場
“家庭貧困的主要原因是什么?家庭脫貧做過哪些努力,還有什么問題?在校期間是否獲得資助,通過何種途徑?你認為高校的貧困生應該如何認定,怎樣更合理?……”2017年春節(jié)后,艾苓開始采訪,形式以傾聽為主。她拒絕使用錄音設備,更不會一邊采訪一邊做記錄,只寫下一些重要的關鍵詞,之后再憑記憶去整理故事和時間要點。
起初,艾苓一直沒想好該如何去寫,直到完成第二個采訪之后,艾苓自問:“一定要讓張老師出場嗎?我是否只作為一個傾聽者和故事的整理者就可以?”這些問題讓她明白,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,要讓孩子們發(fā)出自己的聲音,“若是通過我的轉述,那些鮮活的細節(jié)就會流失?!?/p>
艾苓選擇“后退”,在書稿中完全屏蔽了自己的聲音,每一篇均用第一人稱去講述學生各自的故事。每寫完一篇,艾苓會讓學生核實細節(jié)是否準確,幾易其稿再稀松平常不過。
傾聽和改稿,總是一次次打破著艾苓腦海中的設想。“他們中有些是我教過的漢語言文學的學生,很在意信息的準確與否,當我在傾聽或寫作的過程中設想某一情境時,他們會告訴我,‘老師不是這樣的,而是……’我需要打破自己的認知,真正地走近他們。”艾苓解釋道。
到鄉(xiāng)下走訪時,艾苓更能體會到打破設想的重要性。2017年暑假,她選擇了黑龍江省的西部、中部、東部等多條路線,采訪了幾十位曾經的貧困生。當她去往當地的農場時,才知道那里與自己以為的農場完全不同?!按饲?,我從沒去過農場,總以為滿是平房,但其實農場已經城鎮(zhèn)化了,只能通過學生的描述,還原農場以前的樣貌。比如他們會回憶當時到農場招待所的情景是大通鋪,現在根本不一樣了;農場唯一的樓是學校,后來機關單位也變成了樓,再后來開始建住宅樓……如果僅僅躲在書房里,自己的設想都是偏差的?!卑哒f,這是“用腳走出一本書”。
越是走進生活現場,艾苓越能感受到孩子們的坦誠和信任。有在農場生活的學生,召集了一群校友回憶大學往事,談及某位老師,便眼泛淚光;有素不相識的小女生,半夜開車到火車站等待凌晨兩點到站的艾苓;有人帶著妻子接送艾苓,還冒雨去了黑龍江江邊,他說:“老師,聽過你的演講,今天咱們一起做沒傘的孩子吧?!?/p>
再次出現的男孩
五年的時間,人生故事完全被改變
2017年9月末,書稿完成,但出版之路多遇阻礙,直至今年年初,艾苓拿出沉默已久的書稿。五年時間已過,這群孩子又在經歷些什么呢?她隨即開始回訪。雖然回訪只能通過線上方式進行,艾苓仍然感受到不少人的心境和人生發(fā)生了巨大的改變。
曾經有一位男同學告訴艾苓,未來想要擁有一間工作室。艾苓聽后鼓勵他好好努力,先準備好首付。他聽后疑惑,什么是首付?艾苓沒有繼續(xù)解釋,只說他在未來總會知道的。之后,男生讀完艾苓的稿子,卻說:“老師,您知道我的故事就好了,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,我不希望出現在您的書稿里?!卑唿c頭,將稿件移入保留稿里。
今年春節(jié),男生和妻子通過視頻給艾苓拜年,談天說地聊了很久。艾苓看到小兩口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,便說:“要不然,我寫你倆的故事吧?!鲍@得首肯后,艾苓寫成了一篇《兩個“95后”北漂的儀式感》。其中,男生提到,他在最近兩年已經付了兩次首付。
“這夫妻倆是書中的亮點,再一次打破了我對貧困生的認知,他們并非滿是苦痛,也有甜蜜的儀式感。他們每個新年都會討論新一年的計劃,貼在墻上。男生總是會帶了公司的小蛋糕給妻子吃,一次,蛋糕上有冰淇淋,帶回家時已經化了,他就給妻子描述蛋糕原本的樣子。他的妻子告訴我,聽完之后,她好像真的看到小蛋糕原本的樣子。”艾苓講道。
不僅如此,艾苓還重寫了另一位“95后”男生的故事。這一故事原本的標題為“凌晨四點的深圳”,講述男生利用寒假去深圳打工,卻被騙中介費的故事。而今年回訪時,艾苓發(fā)現男生走上了網貸這條路,欠款最高達18萬元,今年剛剛還清這筆錢。
艾苓認為,2017年沒有順利出書興許是另一種更好的選擇,五年這一時間的厚度,將貧困生這一主題的維度體現得更廣,也更深。
刪除細節(jié)的女孩
與世界和解,長大后顧及父親的感受
2017年,一位女同學答應過艾苓,開學后就找老師聊自己的故事?!拔乙恢痹诘人?,上課時我會給她一些眼神,提示她是否還記著我們的約定,她說有時間會給我講的,可是直到畢業(yè),我也沒有等到她的講述?!?/p>
艾苓一直惦記著這件事,回訪時特意找到她:“現在,你愿意給我故事嗎?”女孩特別開心,驚訝地說:“老師,原來你還記得那次約定?!庇谑?,艾苓聽到了一個全新的故事。艾苓認為,興許是因為在校時傷痛還在,女孩對有些事情還無法釋懷,只不過五年過去,心境變了。
對自己的遭遇有所釋懷的,并非只這一位女同學。今年回訪,艾苓會把多年前學生修改過的定稿重新發(fā)給他們,讓他們再次回看稿件,提出意見。其中,一位女生希望艾苓可以刪除一些細節(jié)。
這個女孩出生兩個月后,因父母外出打工,便被送到爺爺奶奶家中生活。之后她母親去世,父親繼續(xù)在外工作,她和弟弟由爺爺奶奶撫養(yǎng)。一年除夕,父親回鄉(xiāng)在爺爺家吃飯,飯后準備領著弟弟回自己家,爺爺便示意女孩跟著一起回去。女孩聽話地一直跟在后面,但是,當她的父親回到家中待弟弟進門后,便立刻將門關上,把女孩留在了外面。
“作為一個寫作者,讓我刪掉這樣的細節(jié)和情景時,我真的認為太可惜了。但我必須刪掉,這是對學生的尊重。”艾苓惋惜道。她向女孩詢問刪文的原因,得到的回答是:“當時,爸爸的確做了傷害我的事情,我也很受傷,但是我現在跟世界和解了,更不用說我和父親也和解了。雖然這些年父親沒有為我做什么,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想彌補自己的虧欠。我怕這本書出版之后,父親會不小心看到,心里會不舒服。”
艾苓認為,盡管這個女生曾經遍體鱗傷,但五年之后,很能顧及別人的感受。她曾對艾苓說:“要不然,我把這五年發(fā)生的事情給您寫下來吧?!卑呋氐溃骸澳悴灰獙懀阌锌崭抑v,由我來寫?!苯涍^數次的核實和修改,艾苓才完成這篇稿子。
摸爬式努力
“雖然是貧困生,但我的心里不貧困”
“這個群體畢業(yè)后過得怎樣?這是我最想知道的。他們求職順利嗎?工作怎么樣?日子過得好不好?”艾苓認為,這些學生總是背負著全家人的希望,背負著改變貧窮的義務和宿命。
教育能否改變命運?艾苓認為綏化學院的寒門學子已經給出了回應:教育一直是改變個人命運、家庭命運甚至民族命運的最好投資。盡管大學畢業(yè),并沒有讓他們魚躍龍門,立馬完成階層躍遷,“但很多人開始反哺家庭,甚至反哺社會,他們中沒有‘成功人士’,但每個人都很了不起?!?/p>
“他們只能在一路泥濘中摸爬滾打,一點一滴地積累、攀爬,沒有奇跡?!卑咴跁袑懙?。她將這群人的努力稱為“摸爬式努力”。
在每一篇的開頭,艾苓提供了他們各自奔波的地理坐標,有些人是從黑龍江省的農村考入綏化學院,畢業(yè)之后再回老家當老師或者公務員,這是80后校友常見的路線圖;而大多90后貧困生的路線,則是從遙遠的省份考入綏化學院,畢業(yè)之后再去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拼搏。
艾苓曾為一位迷上“窮游”的女生畫過路線圖,她出生在四川南部的農村,2015年考入綏化學院,2019年去西北某城工作,2020年去廣州工作。艾苓還寫道:“2021年,女孩成為某私立中學老師,學會了騎單車,2022年實現獨居?!?/p>
艾苓對這位女孩的評價是“她特別浪漫”,然而,這位浪漫的女孩也曾因屢屢失意走入情緒低谷。2019年,她畢業(yè)后仍想考研,甚至是零收入脫產備考,但結果仍是敗北。她對艾苓講道:“那天,我面試被拒,坐在公交站臺邊,看著車流,看著一輛又一輛車的車輪,突然冒出一個想法:躺在車輪底下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?我被這個想法嚇到了,決定離開這里去散散心?!?/p>
她去了成都,之后又到了廣州,常常享受騎車的時光,“不管是在晨風中上班還是在夜色中回家,除了騎車什么都不用做?!迸⑦€曾詩意地說道:“我喜歡像螞蟻一樣工作,像蝴蝶一樣生活。如果總像螞蟻一樣工作,太辛苦了。如果總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,也不行。我沒有那樣的資本,我得靠自己?!?/p>
2017年,艾苓將這位女孩的稿件標題定為《我的心里不貧困》,源于她說過的“這些經歷,都讓我成長,雖然是貧困生,但我的心里不貧困?!苯衲辏咴俑奶?,便加入了她在成都和廣州的新故事,標題改為“一直在路上”。
彩色的孩子
“身高以外的東西都可以改變”
在貧困生群體以之外,艾苓也會和其他同學聊天談心。她發(fā)現貧困生與非貧困生之間有著巨大的隔閡,他們彼此不理解,這也是艾苓的寫作動力之一。
“哪怕他們是在一個教室上課或是一個宿舍生活,大學四年的時光中兩方仍然沒有消除隔閡,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,沒有達成共同的溝通?!痹诤荛L一段時間里,各校以班級為單位評選貧困生時,采用的形式基本是:由貧困生上臺講述自己的經歷,再由臺下的學生投票表決。
當眾訴苦,互相比苦,這樣的形式在2016年被教育部叫停。此后的貧困生評定方式開始尊重個體感受,公示內容不得涉及個人及家庭隱私。學生提交證明材料后,填寫申請表和承諾書發(fā)到微信群中,再由班級同學投票表決。
艾苓發(fā)現,在國家脫貧攻堅的大背景下,一些多子女家庭的教育狀況也得到了改變。有些父母在此之前會選擇男孩和最聰明的女孩去上高中和大學,而現在上學機會不再被家長選擇,而是被中高考選擇,“2017屆的一個畢業(yè)生告訴我,她和兩個妹妹都上了大學,他們在中小學都有貧困補助。”
而此前,一位畢業(yè)生曾告訴艾苓,自己在2000年去大學報到時,只帶了300元和兩件換衣服,好在學校有綠色通道,保證讓交不起學費的貧困生入學。“現在看剛上大學時的照片,我就是人群里的瘦猴,體重76斤,身高1.5米,又窮又矮,特別自卑。后來我想,身高改變不了,其他東西卻可以改變,我必須努力改變自己。那幾年,我每天早晨跑5000到8000米。三年跑下來,攢下好身體,體重長到95斤……我競選上班干、系干,因為寫字還算可以,經常被學工處老師叫去幫忙。課余時間做家教,去圖書館……連續(xù)三年我都拿了一等獎學金?!?/p>
這位畢業(yè)生告訴艾苓,在他大三那年,趕上首屆國家獎學金,這筆獎學金幫他解決了問題,還完了助學貸款。現在,他回到母校中學教語文,長跑習慣延續(xù)至今,還幫助自己班上的貧困生。他說:“老師就是這樣的職業(yè),舉手投足都影響著學生,我希望他們因我變得更好。”
“當他們真正走過那段泥濘時”,有不少學生與過往的艱辛達成和解:有人從絕口不提變?yōu)檩p松提起,有人不再心存芥蒂或是反感曾經的經歷,他們在各自的路途之中,完成了對家人、生活乃至世界的和解。
“我們曾經以為他們的答案是單一的,他們身上的色彩只有灰色,那只是因為我們從沒有走近他們,其實他們是豐富的,是五彩斑斕的。”艾苓說道。
文/本報記者 韓世容
供圖/真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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