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哲學的境界——讀申廣志的幾首小詩有感
作者:陳思和(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、上海市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)
從小被《克拉瑪依之歌》的優(yōu)美旋律所感動,對克拉瑪依充滿了向往,但是直到2018年8月底,我才有機會訪問了這座石油城,看到了黑油山。
在那兒我有幸結(jié)識詩人申廣志,在講座中解讀了他的一首詩《因為,短信里聽不見哭聲》。這首詩描寫了一個在荒涼工地(巡井班駐地)角落里出現(xiàn)的很隱秘的場面:有位新婚的司機(“一位粗糲的手指上箍著婚戒的司機”)蹲在大卡車的陰影下,全神貫注在手機上寫短信(“低著頭,不停地擺弄手機”),看得出,這位司機用手機發(fā)短信還不熟練,才會全神貫注地擺弄手機。那么,他為什么要在工作時間擺弄手機呢?詩人用司機自己的話來回答:“唉……女人,就是女人!/才分開倆月/一來電話就嚎/發(fā)個短信,就聽不見她的哭聲了……”這首詩描寫的勞動者,是一位家住在五百里以外城市里的運輸司機,他的工作是給石油產(chǎn)地運送物資,因為新婚,又因為路途遙遠(“當采油樹的根,扎進更深更遠的荒涼”),他已經(jīng)兩個月忙于運輸不能回家,勞動者的工作精神與家庭、妻子產(chǎn)生了尖銳的矛盾。那位司機愛著妻子卻又不得不忍受長時間的別離,既不忍聽到妻子在電話里的“嚎”,又強烈地牽掛著,所以才會用發(fā)短信的方式與妻子保持溝通。他需要通過短信來傾訴對妻子的感情,又不想引起妻子的感情宣泄,這讓他對著一個小小的手機,使出了渾身解數(shù)遣詞造句。詩歌里用了一句“虛張出超乎尋常的平靜”形容他寫短信時的神態(tài),表現(xiàn)出特別嚴肅和緊張的心情。
這首詩一共五個小節(jié)。最后兩節(jié)才寫到這個司機的故事。如果孤立地看,好像是在表揚一個先進人物,如果聯(lián)系整首詩營造的氛圍來讀,感受就不一樣。前面幾段分別寫了古爾班通古特的蠻荒凄涼遙遠,寫了石油基地的生活環(huán)境艱苦卓絕,還寫了大沙漠與城市的生活對比,然后才描寫那個用手機寫短信的司機。如詩的第一小節(jié),“古爾班通古特,扯著沙啞的嗓子/不得不勒令讓女人走開”。詩歌敘事者的語氣急促而嚴厲,與后面描寫司機的溫情形成對照。整個畫面就像是一幅油畫,凝重而明亮,把一個勞動者的工作精神和人生境界都凸顯出來了。
申廣志的另一首詩《采油女工和她的狐貍情人》,塑造了一個采油女工把一輩子都獻給了油田,從青春少女到老年退休,但詩人沒有展開描寫主人公一生的故事。全詩只用了一個小節(jié),通過他人口吻講述她幫助別人的一件小事:“看!就是這個胸戴紅花的女人/曾把懷里僅有的一塊馕遞給我/拯救了咱們?nèi)依闲〉男悦?那是一個百年不遇的風雪之夜呵/哈一口氣,都會結(jié)冰……”詩人沒有寫她在石油生產(chǎn)方面的工作成就和先進事跡,卻寫她在退休的時候旁人對她曾施以恩德的感激,把油田曾經(jīng)的寒冷、饑餓、貧困、艱難的生活環(huán)境都襯托出來了。詩的前三節(jié)描寫了一個傳奇故事:她年輕時,有一只火紅的狐貍,一年四季都守護著她,成為人人嫉妒的“情人”:“春天,像棵樹;夏天,像塊冰/秋天,像坨云;冬天,像團火”。這里運用了四個意象:樹的奮發(fā)向上,云的志趣高遠,冰能爽利解乏,火能給人溫暖,多重側(cè)面地隱喻一種美麗人格,也是女主人公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。這種理想,是與她的日常工作態(tài)度和為人精神結(jié)合在一起,貫穿她從青年到老年的一生。狐貍是傳說,卻又是一種若即若離的人格精神,與采油女工合二為一。最后一節(jié)又回到了“狐貍情人”的主題:“但愿,退休歡送會上/這尊已修煉千年的精靈,帶著/老婆、孩子,也能如期而至……”這是詩人愿望的“如是言說”:假如,傳說中的故事是真實的,那么“狐貍情人”隨著姑娘慢慢老去,它也會有妻子兒女——這個隱喻兼有轉(zhuǎn)喻的功能,明說是“狐貍情人”有家室兒女,暗指女工也有幸福家庭,但愿人退休了,這個漸漸“老去”的理想境界依舊相伴遠行……我相信,這首詩不僅僅是詩人在描寫一個人物的傳奇故事,也寄托了他對克拉瑪依油田光榮歷史的某種念想。
以抒情詩的形式講敘,以敘事人的口吻抒情,申廣志的詩歌美學重心,始終是彰揚人的力量和人的精神。這一點,無論是通過運輸司機、采油女工等詩歌形象來直接表達,還是用擬人化描述自然意象,都體現(xiàn)了這種美學追求??死斠朗且粋€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建立的石油城市,既要抗衡極其惡劣的氣候環(huán)境,又要從大地深處勘探石油,每發(fā)展一步都是依靠石油工人可歌可泣的偉大力量。所以,歌頌人的力量和生命的美好,就成了申廣志詩歌的主旋律。在一些描寫大自然的詩歌里,擬人成為一種彰揚人性和人力的修辭。譬如他發(fā)表于《詩刊》2022年3月下半月刊的《雪臥青克斯》,“鉆塔的銀簪/已挽起準噶爾三千里的涓涓黑發(fā)/風的手,雪的唇,整整一夜/不斷棲向青克斯張弩的肌腱/就這樣,一個豐滿的冬天/于西戈壁的枕榻,擁山而睡/舒展出佩玉的黎明”。這首詩的意象非常壯麗。本來是北風怒號,暴雪卷席,黑夜里襲擊青克斯山的懸崖峭壁,直到第二天黎明,銀裝素裹,白雪覆蓋高山,變成寧靜的世界。但是在詩人鍵盤敲出來的,分明是另外一種人性的熱烈場面:三千里準噶爾盆地就像是女人的烏發(fā),大型鉆探機的鋼架竟成了挽起烏發(fā)的銀簪,盆地的黑夜用“風的手”“雪的唇”不斷撲向男性的青克斯山壁,瘋狂的大自然搏斗被描寫成一場熱烈的生命之愛?!颁镐负诎l(fā)”撲向“張弩的肌腱”,構(gòu)成“豐滿的冬天”的本質(zhì)。值得細讀的是,詩人描寫的“擁山而睡”、創(chuàng)造了壯麗“黎明”的,不完全是自然的元素,而是攜帶了“銀簪”的人工力量。于是,最后一節(jié)就出現(xiàn)了現(xiàn)實的“人”:“如今,誰的手,在孤身的峭壁上/輕輕一劃,就點燃幾團采油女工的身影”。明明是寫冷到不能再冷的暴風雪之夜,詩歌里卻出現(xiàn)了感人至深的生命頌歌;明明是夢境里大自然生命之愛,詩人又看見了現(xiàn)實世界中春意盎然的采油女工。更要細讀的是,詩人沒有把歌頌“人”的元素理解為一種外來征服大自然的粗暴力量,不是什么“人定勝天”的破壞自然生態(tài)的元素,卻是來自大自然自身演變的循環(huán)、平衡的需要,所以詩的第二節(jié)追溯了史前社會,大自然本來也是春意盎然的,由于地殼運動的變化和壓迫才使綠意謝幕,正因為此地曾經(jīng)擁有“塵封億年的綠洲”,才會讓“落雪也如此溫存”。
申廣志被譽為石油詩人,這既是對他創(chuàng)作的歸類,也是一種標簽。在現(xiàn)代漢語詩史上,“石油”與“詩”的結(jié)合容易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套路。申廣志沒有進入傳統(tǒng)俗套。他攜帶了鮮明的抒情風格和敘事手法走上詩壇,以克拉瑪依油田為他創(chuàng)作的廣闊背景,但并不是直接描寫石油工人的勞動生活,而是通過對“人”、人性及擬人自然元素的塑造和謳歌,營造他自己獨特的詩歌小屋。申廣志的詩歌短小精煉,具有畫面感與故事性,歌頌了人性的美好情愫。有的時候,他甚至把自己的生命視為油田大自然的一個生物,謙虛,匍匐,甘愿融化到大自然中去。如《解讀黑油山》里,他寫出了這樣深情的詩句:“巨至龍象,微至螻蟻/遠至昆鳥,深至鯨鯊/均未掙脫你饑腹妊娠的指爪/終有一天,我也會化作/你脈管里的石油嗎?”相傳石油由古代生物遺骸經(jīng)過地質(zhì)運動逐漸演變而成,所以石油是有生命基因的。詩人把古生物的恐龍、昆鳥、鯨鯊、螻蟻都視為今天生物的祖先,當然也是作為人類的祖先(“默誦著我的家譜名冊”),他愿意看到人類生命回歸大地,化為石油,重新輪回成大自然的資源。這就遠遠超越一般石油詩的意象,上升到了生命哲學的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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