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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強哉矯”:屈原的君子品格

發(fā)布時間:2023-07-03 09:49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作者:謝君(中國人民公安大學(xué)講師)

  漢以后,儒家學(xué)者往往用孔子圣人的標(biāo)準(zhǔn)來評價屈原,對屈原不合圣人的行為模式多有指摘。如,班固認(rèn)為屈原“露才揚己,競乎危國群小之間……忿懟不容,沉江而死。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?!保ā峨x騷序》)孟郊認(rèn)為屈原“名參君子場,行為小人儒”(《旅次湘沅有懷靈均》)。朱熹指責(zé)屈原“過于中庸而不可以為法”“怨懟激發(fā)而不可以為訓(xùn)”,“不知學(xué)于北方,以求周公、仲尼之道,而獨馳騁于變風(fēng)、變雅之末流,以故醇儒莊士或羞稱之”(《楚辭集注序》)。他們看到了屈原在性格與行為方式上與孔子的不同之處,但卻沒能看到屈原在精神實質(zhì)上與孔子的相通之處。事實上,屈原的品格完全符合孔子所倡導(dǎo)的君子品格。

  孔子所倡導(dǎo)的君子品格有多方面的內(nèi)涵。檢索孔子關(guān)于君子的論述,其中最具概括性的一次是:“子曰:‘君子道者三,我無能焉:仁者不憂,知者不惑,勇者不懼?!保ā墩撜Z·憲問》)這可看作是從總體人格與精神特點來論君子,孔子認(rèn)為君子是仁者、智者、勇者的人格結(jié)合體,表現(xiàn)出來的精神特質(zhì)則是不憂不惑不懼。

  “仁者不憂”是孔子對君子的第一個要求。所謂“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于是,顛沛必于是”(《論語·里仁》),君子應(yīng)時刻以仁為追求。而“仁者無憂”也并非指君子全然無所憂慮,而是說君子不應(yīng)以個人成敗得失為憂,而應(yīng)以道為憂,即“君子謀道不謀食……君子憂道不憂貧”(《論語·子路》)。為了實現(xiàn)道,君子不但要憂而且必要時需要豁出性命,犧牲自己,即“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”(《論語·衛(wèi)靈公》)。孔子要求君子首先是仁者,就是要求君子必須有為民為公之心,以實現(xiàn)社會的公平正義為追求,正所謂“君子喻于義,小人喻于利”(《論語·里仁》)“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”(《論語·微子》)?!叭柿x”是孔子及儒家之道的核心,實現(xiàn)仁義之道正是孔子給君子設(shè)定的理想與追求。以仁義為追求的君子,不會計較一己私利的得失與個人的成敗,而全然以為人民謀公利和實現(xiàn)社會公平正義為目標(biāo),如此,便能從個人成敗得失的計較中擺脫出來,獲得一種“無憂”的精神氣質(zhì)。這便是孔子所謂的“仁者無憂”。屈原顯然是仁者,他一生所追求的就是“美政”理想的實現(xiàn),而“美政”就是要推行仁義之道。為此,屈原如孔子一般憂國憂民,“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”(《離騷》),但其所痛苦和憂憤者均非為了個人成敗得失,而是為了國家和人民。所謂“豈余身之憚殃兮,恐皇輿之?dāng)】儭保ā峨x騷》)。而當(dāng)美政理想無法實現(xiàn)時,屈原高喊“既莫足與為美政兮,吾將從彭咸之所居”,為了捍衛(wèi)理想與道義,屈原最終不惜縱身一躍,沉江而死,殺身成仁。所以,屈原是全然為公為民的,他所憂患的是社稷而非個人,故而屈原之憂是君子之憂,與“仁者無憂”的品格實為相通。

  “知者不惑”是孔子對君子的又一要求?!爸蓖ㄖ?,子曰:“好學(xué)近乎知”(《中庸》)。智者首先應(yīng)該是好學(xué)者,能“學(xué)而時習(xí)之”(《論語·學(xué)而》),“默而識之,學(xué)而不厭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,不斷地增長自己的學(xué)問見識。所謂“君子博學(xué)于文”(《論語·雍也》),君子必然是博學(xué)的。屈原顯然符合這一要求,《史記·屈原賈生列傳》說屈原“博聞強志,明于治亂,嫻于辭令”,從屈原作品中也可看出屈原對歷史典故如數(shù)家珍,對天文地理了然于胸,并通曉古今治亂興衰規(guī)律,絕對是好學(xué)博學(xué)之士。其次,孔子所要求的智還是一種政治才能?!胺t問仁,子曰:‘愛人?!瘑栔?,子曰:‘知人?!t未達(dá),子曰:‘舉直錯諸枉,能使枉者直?!保ā墩撜Z·顏淵》)智表現(xiàn)在政治才能上就是知人善任,能識人能用人。這也正是屈原的追求,屈原“美政”理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舉賢授能?!峨x騷》曰:“舉賢才而授能兮,循繩墨而不頗?;侍鞜o私阿兮,覽民德焉錯輔?!倍仪叭雱t與王圖議國事,以出號令;出則接遇賓客,應(yīng)對諸侯,王甚任之”(《史記·屈原賈生列傳》),擁有高超的政治才干。“知者”之“不惑”,不只是就認(rèn)知層面而言,更多的是就精神思想層面而言的??鬃诱f自己“四十而不惑”,并不是說年到四十便沒有了認(rèn)知盲區(qū),而是指已經(jīng)了然生命的真諦,知道自己生命的目標(biāo)與意義所在,不再為外在種種所迷惑。所以“知者”之智還是指一種人生境界。屈原顯然也是符合這一要求的。盡管屈原(如在《天問》中)似乎對世界充滿了困惑,但那都是為了表達(dá)對現(xiàn)實的控訴和不理解,他心里其實有著堅定的信念,明確地知道自己的目標(biāo)與追求,并且不為外在的種種所迷惑和動搖,“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”(《漁父》),面對著女嬃、靈氛的勸告而也不為所動,堅持原則,堅持留在楚國,堅持特立獨行。盡管不少人認(rèn)為屈原沉江而死,“非明智之器”(班固《離騷序》),缺乏孔子“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的智慧。但正如孟子所言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?!保ā睹献印けM心上》)屈原與孔、孟一樣都是以身殉道者,只是選擇的殉道方式不同而已。面對道之不行的亂世,孔、孟選擇的是退而論《詩》《書》,授門徒,把自己的思想傳播下去,屈原選擇的卻是以死明志,以死衛(wèi)道。這個世界需要有孔、孟,也需要有屈原。所以揚雄一方面感慨“遇不遇命也,何必湛身哉”(《漢書·揚雄傳》);另一方面卻又明確地肯定屈原之智:“或問屈原知乎。曰:‘如玉如瑩,爰變丹青。如其智!如其智!’”(《法言·吾子》)屈原自沉并非愚者之糊涂,而是智者之通達(dá),是殉道的一種方式,是另一種堅守。

  “勇者不懼”也是孔子對君子的要求?!坝抡卟粦帧苯^非莽撞的無所畏懼,死而無悔??鬃用鞔_反對簡單的勇武,“暴虎馮河,死而無悔者,吾不與也”(《論語·學(xué)而》)。不懼死不一定就是勇,而要看為何而死。正如《左傳·文公二年》所說:“死而不義,非勇也。共用之謂勇?!笨追f達(dá)疏曰:“以死共國家之用,是之謂勇?!备矣跒閲柢|,為公義而死方是真正的君子之勇。君子之勇必須以仁義為旨?xì)w。子路曰:“君子尚勇乎?”子曰:“君子義以為上,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,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。”(《論語·陽貨》)屈原顯然是擁有這種君子之勇的,他敢于控訴貴族的胡作非為與禍國殃民。面對著“眾女嫉余之蛾眉”(《離騷》)“紛逢尤以離謗”(《惜誦》)“世混濁而莫余知”(《涉江》)的局面,屈原高喊“雖體解吾猶未變兮,豈余心之可懲”(《離騷》)“余將董道而不豫兮,固將重昏而終身“(《涉江》),堅持操守,堅守道義而不懼毀謗、打擊,不畏死亡,體現(xiàn)出“勇者不懼”的君子品格。

  孔子在《中庸》中說:“君子和而不流,強哉矯;中立而不倚,強哉矯;國有道,不變?nèi)桑瑥娫粘C;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哉矯?!本又畯娋褪遣还芫秤鋈绾危寄苁厮郎频?,不隨波逐流,這不正是屈原的人格寫照嗎?《史記·屈原賈生列傳》引劉安《離騷傳》評屈原曰:“自疏濯淖污泥之中,蟬蛻于濁穢,以浮游塵埃之外,不獲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推此志也,雖與日月爭光可也?!边@正是對“強哉矯”的屈原君子品格的高度贊頌。

  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07月03日 13版)

(責(zé)編:李雅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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