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過往人生》:一個失去的愛情故事
▌馮新平
如果我們兒時的朋友那年沒有搬走?如果我們在另一個城市長大?如果那天晚上我們在餐桌另一頭遇到的伴侶是別人,我們還會和他們在一起嗎?“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,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……”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·弗羅斯特在其詩歌《未選擇的路》中,誠實地表達了人不能在河的兩岸同時行走的困境。我們大多數(shù)人都知道結(jié)局,但在中途,他想象有一天會回到那個比喻的岔路口,去嘗試另一條路:“然而,知道一條路通向另一條路,我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回來。”
多元宇宙或是維度跳躍,未走的路和多米諾骨牌效應的概念在電影中一直獲得著大量關(guān)注。今年在柏林電影節(jié)上,以黑馬之姿成為主競賽單元口碑電影的《過往人生》也是如此,盡管不帶任何科幻色彩,但韓裔加拿大電影制作人、紐約劇作家席琳·宋的這部電影處女作,對“如果……會怎么樣”的問題,給出了一個深刻感人又層次豐富的答案。
這部電影緣起于席琳·宋在紐約一家酒吧里的經(jīng)歷。當時她坐在兒時的朋友和她的美國白人丈夫中間。他們正試圖了解對方,但彼此之間有著陌生人的尷尬。她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兩個人之間的通道或橋梁,傳遞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。她環(huán)顧四周,看到其他人在好奇地看著他們這個奇怪的三人組合。這時,她與其中一人有了眼神交流,她記得當時的感覺是:“哦,你真的想知道我們是誰嗎?如果我真的努力告訴你呢?”
她將這個場景作為這部電影的開頭,鏡頭外的聲音猜測著三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,然后引領(lǐng)觀眾回到24年前的首爾,開始揭示那個并不那么明確的答案。
12歲的羅英告別青梅竹馬的海盛隨家人移民加拿大,二人遂斷了音訊。十二年后,現(xiàn)在名為諾拉的前者移居紐約,追求她的編劇夢想,后者服完兵役,修完學業(yè),回到父母身邊?;ヂ?lián)網(wǎng)上的一次偶然相遇讓二人重新建立了聯(lián)系,而隨著頻繁的視頻聊天,諾拉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愛上了一個對她來說只存在于屏幕上的男人,卻知道雙方都不會為了彼此放棄自己的生活,“我移民兩次來到紐約,就是為了實現(xiàn)自己的人生,而不是想著如何坐上回首爾的航班?!边^去將二人聯(lián)系在一起,同時又將他們分開。
當移民的人年紀大到足以形成對家鄉(xiāng)生活的記憶,但仍然年輕到足以被新環(huán)境重塑的時候,他們往往會有一種獨特的情感位移,如煙往事開始消失在潛意識的角落里,被懷舊的蛛網(wǎng)覆蓋,只在某個瞬間掀起一絲回憶的漣漪,就像諾拉的夢話只用韓語呢喃那樣。遙遠距離的穿越和個體身份的巨變,可謂是前世今生,前世無法擺脫,今生也難以安頓。但對于那些被拋在身后的人來說,她的存在卻成了一個凝固的記憶,一如海盛念念不忘的是那個爭強好勝的女孩,即便知道她就是注定離開去往更大世界的那種人,但他愛的就是這樣的她。然而,他們各自不同的家庭背景、不同的社交網(wǎng)絡(luò)與興趣愛好,如蝴蝶扇起風暴一般,最終擴大和膨脹為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又一個十二年倏忽而過。諾拉既沒有像12歲時所希望的那樣獲得諾貝爾獎,也沒有實現(xiàn)24歲時許下的拿普利策獎的志向,她甚至為了綠卡而提前結(jié)婚,嫁給了一個美國猶太作家,住在紐約的一所小公寓里,而如今的海盛,用他自己的話來說,是一個做著普通工作,拿著普通薪水的普通人,且剛結(jié)束一段戀情,與父母住在一起。當諾拉告訴丈夫亞瑟,海盛將要來紐約見她時,亞瑟半開玩笑地告訴妻子,他覺得自己在她的故事中是個局外人,“邪惡的美國白人丈夫擋在了命運的路上?!敝Z拉開玩笑地叫他閉嘴,“很長時間以來,他一直是我腦海里的那個孩子……我想念他。”亞瑟知道事情不止于此。海盛是諾拉童年身份的一部分,過去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她進入成年而消失。
在拖延已久的相聚中,二人在布魯克林海濱享受久別重逢的美好時光,然后乘坐陽光明媚的渡輪環(huán)繞自由女神雕像,最后在東村迷離恍惚的街燈中漫步。這些場景與電影早期在首爾的背景形成了有趣的對比。那時海盛和羅英走路回家,在公園里的現(xiàn)代雕塑中玩耍。但無論在哪里相遇,鏡頭都會創(chuàng)造出一種他們之間的聯(lián)系,一種沒有什么比這一刻更重要的感覺。影片簡單而優(yōu)雅的構(gòu)圖,使得人物彼此的空間關(guān)系成為故事的一部分,如酒吧里尷尬的沉默,或等出租車這樣的簡單時刻,都傳遞著巨大的力量。演員之間的眼神交流也拿捏得恰如其分,即便劉臺午和格麗塔·李的肢體語言極為克制,觀眾仍能感受到暗潮洶涌的往日之情。當鏡頭在兩者之間漂移時,他們的分離雖不顯山露水,卻令人難以忍受。那種咫尺天涯的感覺帶來這樣一種共鳴:有些裂痕是無法修復的,但也許值得與它們和解。
拍攝一部既低調(diào)克制又充滿感情的電影,已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,而在一部處女作中能夠如此出色地完成這一壯舉,就更令人驚嘆了。在諾拉、海盛和亞瑟之間的三角關(guān)系中沒有壞人,也沒有混亂和沖突,只有三個正派的人在努力尋找存在的意義。這個情節(jié)簡單但情感豐富的故事所帶來的沖擊力,全部來自人物細致入微的表情變化和深邃幽微的內(nèi)心謎題。和科恩最好的旋律一樣,這部電影擁有一種安靜的力量。影片中許多扣人心弦的部分都是無聲的,如諾拉和海盛在視頻通話中不知如何打破僵局的尷尬微笑,還有每一個渴望的眼神,每一個焦慮的傻笑,都慢慢導致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。這對一部通過感覺而不是故事來傳達主要意義的電影至關(guān)重要。
三位演員都很好地喚起了各自角色所感受到的愛、孤獨和不確定感。無論是扮演20多歲的藝術(shù)碩士,還是30多歲的劇作家,格麗塔·李的表演都以外科醫(yī)生給陌生人做手術(shù)般的不經(jīng)意的優(yōu)雅,切中了角色自我分裂的核心。她用諾拉的自信和創(chuàng)造性的野心作為盾牌,保護自己免受傷害,這使得她少見的放松警惕的時刻有種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脆弱。她以足夠的權(quán)威展現(xiàn)了角色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,而劉臺午飾演的海盛從未表現(xiàn)出投機取巧或顧影自憐的樣子,只是那暗流涌動的眼神流露出的既有今非昔比的哀傷,也有物是人非的遺憾,更有對往日之情的懷念。
這不是一個失敗的愛情故事,而是一個失去的愛情故事,因為人物成了時間和環(huán)境的犧牲品。電影以一種浪漫的視角審視那些本來可以是什么,現(xiàn)在可能是什么的事情,就像欣賞被時間沖刷的沙堡一樣欣賞它們,而作為觀眾的我們,或許會思考它是如何與自己的生活狀況相呼應的。無論我們是誰,來自哪里,我們都是由近乎無窮無盡的巧合和選擇塑造的。有時,我們會有意識地做出改變生活的決定;有時,我們的生活發(fā)生了微妙的變化,卻只有在事后才意識到變化的發(fā)生;有時,我們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改變,卻無力阻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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